你看到的是招數,還是內功

2016-08-12 23:08:28

文/王路

鳩摩智上少林寺挑釁,使遍七十二絕技,方丈群僧無不駭然。這時,小和尚虛竹跑過來,隻瞅瞭一眼,就說:“這位大師用的明明是小無相功嘛。”鳩摩智慌瞭。一般人看到的是招數,厲害的人看到的是內功。

有個本科讀經濟的學生考去地理學院讀研究生,一開始根本沒有老師願意帶,因為這傢夥一點地理學基礎都沒有,一年之後,這傢夥發的paper超過瞭所有本科地理出身的學生。然後就有地理學出身的學生向他取經,打開他的論文一看,根本學不來,因為他論文裡那些經濟學模型在地理系學生看來“數學程度太高深瞭”。那傢夥暗自笑話他們:這些都是很基礎的模型,我會告訴你們我是因為數學太差才從經濟系轉到地理系來的嗎?

有個笑話。當年凱恩斯約拉姆齊喝下午茶,想跟他探討一下經濟學問題,凱恩斯說:“你是我見過的最有天賦的經濟學傢。”拉姆齊說:“得瞭吧,經濟學哪有什麼問題好聊,我下午要去維特根斯坦那兒跟他聊聊邏輯哲學呢。”

陸遊說:“汝欲學作詩,功夫在詩外。”你在一個行當裡面學到的都是招數,是行業規矩,它保證你有資格進入這個領域。但是,在這個領域你能達到多深的造詣,這是內功,內功的訓練,可能往往要超出這個領域之外。所以,少林寺諸高僧抱著七十二絕技的招數啃,一人啃一門絕技,啃到頭最多一人身兼十三門絕技,根本無法和番僧鳩摩智相抗衡。要身兼七十二門絕技,那就要用到內功心法,內功心法在哪呢?不在武學書裡,在佛經裡。

這就帶來一個很嚴肅的問題。你想走捷徑,想從最近的路登上山頂,但當你從山下出發時,根本不知道那條路最短。你看上去最短的那條路可能隻是第一段比較短,再往後就非常繞瞭。

錢穆先生是歷史學傢,奠定他學術地位的兩部書是《先秦諸子系年》和《劉向歆父子年譜》。他因為這兩部書而從中學語文老師變成大學歷史教授。別人即使可以批評他歷史觀,和他意見相左,但這兩部書的價值沒有人能夠否認,因為這裡體現出來的是硬功夫,是幹貨,在同一個領域沒有人能做到他那麼硬。

這兩部書是錢穆年輕時的作品,可是,他在將近六十歲時說瞭這樣的話,我讀瞭感到驚心動魄——“吾數十年孤陋窮餓,於古今學術略有所窺,其得力最深者莫如宋明儒。自問薄有一得,莫非宋明儒之所賜。”

這乍一看是謙虛得過頭瞭:“我沒有什麼學問,如果一定要說有的話,也就是在宋明理學方面有點小心得。別的成績都不算啥。”再一想是驕傲得過頭瞭:“我在歷史領域的那些成果都不重要,跟我在理學方面的研究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但凡瞭解的人都知道,錢穆在近百年來的歷史學界,是數一數二的人。說出這話來,那不是驕傲是什麼?

時間久瞭,我才慢慢體會到,錢穆先生說這話,是心平氣和的,是既不謙虛也不驕傲的,是的論,是金針度人的話,隻是一般人察覺不到。為什麼察覺不到呢,因為一般人隻看得見招數,看不見內功。你讀羅素談幸福的書,讀叔本華談智慧的書,你覺得他們談的太到位瞭,但你不知道,人傢平時思考的是形而上的問題,內功在那裡,有瞭內功,比劃一些招數又有何難。

你去看范文瀾編的古代史,一股馬列氣息撲面而來,跟錢穆的古代史決然不同。別的領域就算瞭,比如說經濟學,我也是讀高鴻業入門的,後來讀范裡安,完全矯正過來瞭,中毒不深。但是像歷史、文學這些領域,先入為主,中瞭毒再解毒,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比如文學史方面,袁行霈的《中國文學史》和龔鵬程的《中國文學史》相去太遠。袁行霈認為唐詩是中國古代詩歌發展的一座高峰,空前絕後。龔鵬程認為,清末民初才是詩歌空前絕後的高峰。誰對誰錯呢?大傢都認為是唐朝是高峰,那是因為一般人看的是招數,要看內功,必然是龔鵬程說的對。

看招數,看到頭也就是這個境界——你翻開奧古斯丁的《懺悔錄》,看到他問上帝的那些話,然後想到張載的“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這不是很類似的想法嗎?對,看招數,看到這個地步就到頭瞭。看內功就不一樣,你讀《伊川擊壤集》,邵雍根本沒有大段大段用莊子的典故,但你讀得仔細,裡面分明是莊子的氣味。

有次我看到某領導撰寫的一幅對聯,就對旁邊人說,這位領導肯定喜歡讀《老子》。他驚訝地問我:“你怎麼看出來的?該領導案頭常備的一本書就是《老子》。”我說:“你看這對聯裡,他和‘道’相對仗的字是‘名’,這是武功傢數,熟悉《老子》的人很自然就這麼用瞭。如果他對儒傢更熟悉,他更有可能拿‘天’來對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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