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中的聲音記憶

2016-08-13 16:33:54

文/ Sherry

以前很多語文老師一再強調《詩經》很偉大,可是現在,在我看來“偉大”這個詞太過於沉重和嚴肅,它莫名其妙地被給予很多附加的東西。我反而更覺得它是極其親民的,和善的存在。相比“詩經”兩個字,我覺得“詩三百”更加符合它本身的精神特征。“詩”在戰國時代開始被封為“經”,這個字帶給瞭“詩”本來沒有過的巨大壓力,從此它徹底變成瞭正統的,主流意識的,富於教化和宣傳色彩的文本,漸漸喪失瞭它最初的魅力。

《詩》大部分產生於民間,來自於桑樹下唱歌的聲音,河邊浣紗唱歌的聲音,完全產生於口中,它本無文字,也不需要文字。詩從口到手的過程中包含著文字和語言聲音之間微妙的演進關系。

曾經讀《詩》可以說是一個痛苦的過程,生僻的字詞,生僻的用法,在咬文嚼字的過程中,我反而忽略瞭一首詩歌真正的情感基礎。其中我最愛的一篇是《王風·黍離》,通常的解釋說,這是一首亡國之嘆,故國之死。可是當去年的某一天,我坐車路過傢鄉的海邊,深秋漸遠而初冬將至,突然眼前朔風四起,遠處暮色四合,海面變成瞭一片渾黃,破浪洶湧起伏,行人收緊身體各自匆匆奔走,就在這一瞬間,我腦海中閃念之間出現瞭“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我並無挑戰權威的意思,但我開始懷疑那些訓詁的意義。這樣的時刻在我的生命裡並不少見,反而時常出現。

王風·黍離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也許就像《黍離》中的主人公,他在某一天經過玉米田,發現玉米已經開始充滿生命力的生長,某一天再次經過這裡發現它們已經成熟,後來發現它們已經結出瞭果實來……面對自然界生命無聲無息的流轉,頓悟於生命悄然的流逝,恍然間經歷瞭人與物的變化,一種愴然的,憂愁的,悲傷的情緒從內心而來。他跌跌撞撞似乎悵然若失,但本質上卻也什麼都沒失去。流走的是時間,度過的是生命,變換的是天地。這一切之於任何人都無力抵抗,而之於任何人都會或多或少的有些難以名狀的感喟,而這首詩就將著一瞬間記錄下來,不是用筆和紙,而是用聲音,天然的,純粹的,質樸的,也是最動人的的聲音——“離離”、“靡靡”、“搖搖”、“悠悠”、“如醉”、“如噎”——不需要領會它們準確的翻譯,單單去仔細聆聽它們的聲音,去體會其中蘊含的天然的韻律美感。仿佛看到瞭一個人,他慢慢地獨自走走停停,呆呆地望著寬闊的玉米田,有些出神,他可以長長的嘆氣,也可以沉默不語,但在他的內心裡,思緒與情感相互糾葛,相互砥礪,讓他有一絲的恍惚感,不知今夕是何夕,心頭翻湧著人生裡突然而來的恐慌、空曠與虛無。

我想,當面對季節的變換,物是人非的感慨,哪怕隻是一片落葉在眼前墜落,一隻燕子在傢門前築瞭新巢,總有一種普遍的心情和一瞬間的共鳴在不同人的心裡彌漫開來,而詩的意義就在於此。它能夠給予更多的人更多的情感共鳴,情感寄托,情感想象。一種類似於流水線或是“速食化”的讀詩方法僅限於給每首詩和每個字一個解釋,卻無法實現詩歌最初存在的意義,人生或是生命本身的豐富性也被忽略瞭。生命在任何一件事情任何一個瞬間裡的情感都不是單一的,貼近生命的詩歌自然也是豐富的。當我們無法去確認一件事情,而試圖變成去體認一件事情的時候,詩歌便出現瞭。詩不是確定的,它是對一種難以名狀的生命狀態的描述和生發,它給予人們一種情緒性的依靠感,而絕不會是一個答案。在詩歌裡我想我們找不到具體答案。

又像是《衛風·氓》,它被定性為一首棄婦詩。在這首詩裡,一個女子回憶瞭她的戀愛和婚姻,回憶瞭她與丈夫的相識相戀直到相許,還有最後的分離。這是她的一生,她的回憶裡有喜有悲,有笑也有淚,這難道不是大部分人的一生麼?講述到年輕時的戀愛經過,字裡行間真摯、活潑、動人、美妙,我看得到這個女人依然充滿瞭對愛的依戀、向往和追求。在這場充滿喜怒哀樂的回憶裡,我目睹瞭一個女人成長的過程,體味瞭她的明艷與淒楚。她回想起與氓的第一次見面,用“嗤嗤”一詞,給予我的依舊是一種聲音上的感受,仿佛寫出瞭一個懵懂的年輕人傻傻的呆呆的,杵在那裡看著她,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在初戀時都會有的表現,這種感覺無法用文字準確的翻譯出來,它是一種聲音和畫面交錯而形成的。難道這首詩裡真的充斥瞭一個棄婦的怨恨嗎?我想真的未必,單單開篇的“嗤嗤”二字,就讓我感受到她內心裡對那個曾經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存有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