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並非不在乎

2016-08-13 16:44:03

文/何滿子

莊子的老婆死瞭,他的好朋友惠子去吊唁。誰知隻見莊子這人正坐在蒲草席子上,一邊敲著瓦盆,一邊唱著歌。惠子責備他,人傢老先生卻說,你看,人未生的時候,本來就是混於天地萬物之中的,並沒有形狀,連氣息亦沒有。後來生瞭形狀,做瞭人,過瞭幾十年,現在又重新回到宇宙天地之中去瞭,這就像春夏秋冬彼此交替更迭一樣,有什麼可傷心的嗎?

倘若我是惠子,聽瞭這話,一定很難過。後世人一代又一代地讀著老莊,參悟其中的道理,稱贊崇拜他們的透徹,可是惠子是這世上最瞭解莊子的人,他也許會想到,自己死後,他的好朋友莊周,大概也不會傷心懷念他。

惠子也許還會想起,自己曾經和莊子討論過的,人故無情的話。莊子看來,人本來就是無情,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周圍事物的消長變化,怎麼會影響到自己的心緒性情呢?

這樣的話,最初讀起來的時候,格外地令人神往。我先是著實吃驚,轉而又崇拜不已,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達到這境界。

人生得意需盡歡,而失意的時候,禪道往往都是最好的避風港。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還有很多類似的言論,也許沒有講得那麼透徹那麼玄,但是總歸是一個意思——

Who cares?

多麼瀟灑漂亮的一句話!莊子的鼓盆而歌,真真勝過無數後世人表情凝固,聳聳肩膀的經典動作。

不久之後,惠子果真也死瞭,莊子亦果真沒有跑去大哭一場。隻是再後來的時候,有一次莊子經過他的墓地,忽然讓手下人停下轎子,然後講瞭一個未必相幹的故事。

楚國有個能工巧匠,能夠將一個人的鼻子上塗瞭灰,然後揮刀將那層灰砍下來,而肌膚不傷分毫,那人質亦面無改色。楚王聽說瞭此等異事,便召這匠人進宮來表演。可那時候,匠人回稟楚王說,自己雖然有此本事,卻隻能在某一個搭檔身上施行,如今他的搭檔已經死瞭很久,沒有人可以為質瞭。

莊子講完瞭,然後長嘆一聲說,夫子死後,我也沒有人可以講話瞭。

原來。

原來他並非什麼都不在乎。原來他並非從來都不難過。

因為莊子自顧自地講著這話的時候,他也從此無以為質。惠子是他的對手,他的朋友,他的聽眾和他的論敵,是唯一一個可以與他對話的人。對於死亡,莊子早就說過自己不會傷心,但是面對著已經死去的朋友,他終於發現自己也許是需要這樣一個人的,他並非是自己所想的那樣赤條條無牽掛,世事亦並非總是如煙。即使化成飛灰,依舊時不時地,迷瞭看客的雙眼,由不得滴下幾滴急忙掩飾的淚來。

莊子之後,每一個被傷害,被漠視的脆弱靈魂,從此都曾有瞭短暫的停靠港灣。他們在下雨的夜裡捧著逍遙和齊物,那些優美離奇的比喻將屋裡的紅燭燒得搖曳旺盛,那焦黑的燈芯時不時地滾下淚來,在讀書人的心裡燙起一個個鮮紅的血泡。

你是有多想超然物外,就有多努力地遠離,更遠離;你是有多想無牽無掛,就有多拼命地遺忘,再遺忘。可是到頭來,隻怕紅塵依舊是看不破的紅塵,你在徹骨的孤寂之中掙紮得撕心裂肺的時候,隻怕依舊做不到那輕描淡寫的物我兩忘。

於是你唯有自己騙自己說,其實你並不在乎。

原文:http://blog.sina.com.cn/s/blog_872ebe5b0101b5aj.html

點評:

《至樂》: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而本無氣。雜乎芒忽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嗷嗷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莊子與惠子在認知的態度上,是有顯著的不同:莊子偏於美學上的觀賞,惠子著重知識論的判斷。這不同的認知態度,是由於他們性格上的差異:莊子具有藝術傢的風貌,惠子則帶有邏輯傢的個性。

惠子喜歡倚在樹底下高談闊論,疲倦的時候,就據琴而臥(“倚樹而吟,據槁梧而暝”),這種態度莊子是看不慣的,但他也常被惠子拉去梧桐樹下談談學問(“惠子之據梧也……”),或往田野上散步。一個歷史上最有名的辯論,便是在他們散步時引起的:

莊子和惠子在濠水的橋上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