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16:55:31
作者:同人於野
來自:學而時嘻之
十九世紀末的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完全有理由成為一些人心中的偶像。他大力推動民主自由,在四十多年的任期內,把比利時從一個專制獨裁國傢成功變成瞭一個現代民主國傢。他賦予每個成年男子選舉權,甚至比美國提前半個世紀立法允許工人罷工。他對婦女兒童的保護領先於整個歐洲。比利時1881年就普及瞭基礎教育,確保每個女孩都能上到初中,並且在1889年通過法律禁止十二歲以下兒童工作。在利奧波德二世治下,國傢的經濟像政治一樣獲得瞭大發展,他比羅斯福更早采取建設公路和鐵路基礎設施的手段來減少失業和刺激經濟。
然而在非洲剛果這個比利時殖民地,確切的說是利奧波德二世本人的殖民地,他完全是另外一個形象。剛果人,包括婦女兒童,在奧波德二世的統治下沒有任何人權,完全是奴隸。他們在警察部隊的強制下勞動,動輒被施以斷手之類的酷刑,有超過一千萬人被迫害致死,而這一切都是為瞭保證利奧波德二世在橡膠貿易中獲得巨額利潤。
為什麼同樣一個人可以在一個國傢推行民主卻在另一個國傢施行最殘暴的獨裁?有人可能立即會說這是制度問題。但“制度”在這裡與其說是答案還不如說是問題本身。為什麼比利時的制度越來越民主,而同一時期,同一領導人的剛果,卻越來越獨裁?難道是因為利奧波德二世隻愛本國人或者有種族歧視?但後來剛果自己“選”出來的領導人並沒有做得更好,仍然是一個糟糕的獨裁者。在The Predictioneer’s Game(《預測師的博弈論》)這本書裡,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和紐約大學的政治學教授Bruce Bueno de Mesquita指出,真正原因是在剛果,利奧波德二世隻需要讓少數人高興就足以維持自己的統治;而在比利時,他必須讓很多人滿意才行。我認為這個答案跟“制度論”的區別在於必須讓多少人滿意,這個人數不是制度“規定”出來的,而是實力的體現。
Bueno de Mesquita和合作者研究多年,得出瞭一個能夠相當完美地解釋很多政治現象的理論。這個理論認為不管是國傢、公司還是國際組織,其政治格局不能簡單地以“民主”和“獨裁”來劃分,而必須用三個數字來描寫。以國傢為例,這個“三圍”就是層層嵌套的三種人的人數:
名義選民:在名義上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的全體公民。然而他們中的很多人,可能對誰當領導人根本沒有任何影響力。實際選民:那些真正對誰當領導人有影響力的人。對美國來說這相當於是選舉這天出來投票的選民,對沙特這樣的君主國來說這相當於是皇室成員。勝利聯盟:必須依賴他們,領導人才能維持自己權力的人。對美國總統來說這相當於是在關鍵選區投出關鍵一票讓你當選的人,對獨裁者來說這是你在軍隊和貴族內部的核心支持者。看一個國傢是不是真民主,關鍵並不在於是否舉行選舉,而在於勝利聯盟(以下簡稱“聯盟”)的人數。領導人工作的本質是為聯盟服務,因為聯盟對領導人有推翻權— 如果你不能保證我們的利益,我們有能力隨時換一個。如果聯盟的人數很多,那麼這個國傢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民主國傢。反過來如果聯盟的人數非常少,那麼不管這個國傢有沒有選舉,它都是事實上的獨裁國傢。這個理論看似簡單,其背後必須要有大量的數學模型、統計數據和案例支持,它們首先出現在政治學期刊上,然後被總結成一本學術著作The Logic of Political Survival(《政治生存的邏輯》),並在2011年形成一本通俗著作The Dictator’s Handbook(《獨裁者手冊》)。
在通俗史書和影視劇中人們經常研究權術,驚異於為什麼像慈禧和魏忠賢這種文化水平相當低的人能夠把那些飽讀詩書的知識分子玩弄於鼓掌之間。難道政治鬥爭是一門需要特殊天賦的非常學問麼?現在Bueno de Mesquita的“三圍”理論,可以說是抓住瞭政治的根本。所有領導人,不論什麼體制,其做事的終極目的隻有兩個:第一是獲得權力,第二是保住權力。要知道即使最厲害的獨裁者也不可能按自己的意志為所欲為,他們必須依靠聯盟才能統治。為此領導人取悅的對象不應該是全體人民,而必須是聯盟。這就是為什麼那些一心為民或者能從長遠籌劃國傢發展的領導人即使在民主國傢也常常幹不長,而那些腐敗透頂的獨裁者卻常常可以穩定在位幾十年。從這個根本出發,“三圍”理論可以回答我們對政治鬥爭的種種不解之處。朱元璋為什麼要殺功臣?變法為什麼困難?為什麼民主黨歡迎非法移民卻反對給高技術移民提供特別渠道?民主的美國為什麼會推翻別人的民選政府?為什麼一個國傢的自然資源越豐富,它就越不可能民主化?為什麼經濟發展並不一定能帶來民主?所有這些問題都可以用領導人和聯盟的互動來解釋。三圍理論能把種種帝王之術解釋的明明白白,可以說是學術版的“厚黑學”和現代版的《韓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