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腳下

2016-08-13 17:02:44

彰化·彰化

——賴鈺婷《小地方》

風吹影動。我坐在濃蔭下,看一樹枝椏錯落篩動的光影。舅公塞給我一罐麥香紅茶,叮嚀著“先坐這兒,慢慢喝”,他瘦削佝僂的身軀便又匆忙走回大佛腳下的小攤子。

就像小時候一樣。我喝著甜甜的熟悉滋味,靜靜看著一處處喧嚷著“看鏡頭,笑一個”之類話語的人們。他們如此這般調距離、擺姿勢,幾番咧嘴露牙,表情漸漸轉為僵硬的苦笑。我坐在畫面之外,看大佛之下一再停格、入鏡的反復搬演。

春日熱暖,一大片湖泊藍是淺淺勾亮的空景,淡遠勻凈,襯出一地暑氣閃動的金黃。陽光裡,幾個像舅公一樣的老者,蹲踞在水泥石階上,小小一塊佈、一張紙板、一個塑料籃,鋪墊出買賣的一席之地。吹泡泡水、口香糖、汽水、礦泉水、底片、電池……一眼望去,賣的東西盡皆大同小異,他們黝黑深縐的皮膚質地,像是一系列用炭筆反復濃擦的面容輪廓,那出奇炯亮爍然的目色,老沉而精明,半蜷曲蹲坐的體態,閑適恣意,猶如鄰友相約曬日,順道曬貨而已。

相較之下,舅公總是站著,不管烈日當頭或刮風飄雨,香客遊人稀稀落落的時候,他也絕少像別的老販一樣,歪斜蹲坐、打盹小酌。他有一套尊重客人與買賣的自我要求,幾點設攤、中午幾點進食、幾點收攤,舅公是大佛下的公務員,兢兢業業一絲不茍。他最常說:“大佛是我的頂司,賞咱一碗飯,吃這麼多年。”隨著年歲增長,我愈來愈能瞭解,像舅公這樣幾十年守在大佛腳下的人,守著跟不上時代的老舊攤子,也守著半個世紀以來,興衰不論的依存與陪伴。

母親住進加護病房的時候,舅公向大佛告假,也不驚動任何人,自己從彰化轉瞭幾趟客運車到臺中市區。幾番搖晃折騰,抵達醫院時,終究錯過瞭每日限時的探視時間。他愕然自責來遲一步,心急喃喃禱念佛號,懊悔失望的神情,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

加護病房外的長廊,時不時響起緊急轉入與臨終轉出的慌亂騷動,我與舅公並肩坐在廊椅上,心情千回百轉,想說什麼打破沉默,又怕讓年邁的舅公平添擔心。

“伊就是這樣,身體不好,怕人操煩,才會說倒就倒。上一趟你們來,不是還好好的嗎?”忿忿的語氣,是對母親向他隱瞞身體狀況的沉痛抗議。如今想來,那也是母親來八卦山探視舅公的最後一次瞭。

望著重新整塑的巍峨大佛,大佛旁新植的綠化草坪、鮮嫩花海,新漆整修的大佛殿建築體……這座甫修繕完成的嶄新庭園,像剛剛拍去一身歷史的塵埃,裝扮瞭新時代的姿態。

讓母親掩鼻皺眉的骯臟公廁、占據大佛殿護龍的電動遊樂場、年久失修卻危險運轉的高空軌道小火車,這些衰敗的極致如今都移除瞭,幾度物換星移,眼前的大佛風景區,確實徹底煥然一新,幾乎讓人感到陌生瞭。

我從樹蔭下走出,到舅公的小攤旁。舅公問我:“初一、十五要提早一天拜你媽,你知道嗎?”舅公總是掛心我太年輕不曉事,怕媽媽在死後世界沒得吃穿。我看著時而多方叮囑,時而陷入沉默的舅公,想著那些和母親一起上山的歲月。母親對舅公的敬愛,舅公對母親的疼惜,在這座巍然聳立的大佛之下,那個喝著麥香紅茶的孩童,漸漸長成如今的我。媽媽生前一再交代,要我不可和親族長輩斷瞭聯系,要時時關心探望。

前幾次來,他總不免傷嘆:“你母死得太早!”有次妗婆當我的面叨念:“你老愛講這些,以後誰敢來看你!”自此之後,我和舅公就像是有共同的心事一般,我來,他總是顯露出很高興的樣子。

重新整建後的八卦山風景區,假日來來去去的遊客也不算少。我陪舅公顧攤子,往往一個下午能賣出幾罐飲料。“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時,不隻全臺灣,甚至是全東亞,無人不曉彰化這尊大佛!”我小的時候,他最常用說書人的口吻,繪聲繪色說許多八卦山的傳奇故事。那時,電視上的金光木偶戲正盛行,他最愛假借木偶戲角色之一“怪老子”的說話聲調,用滑稽搞笑的怪腔怪調,說著各式各樣在大佛腳下的見聞。

我總是聽得一愣一愣的,對見多識廣,總有許多故事可說的舅公崇拜不已。大佛無言,凝神斂眉俯瞰腳下擾攘的遊人眾生,說起話來眉飛色舞的舅公,在我眼裡,就像是大佛腳邊的代言人。不隻如此,在八卦山風光鼎盛之時,他還是大佛蓮座前最熱門的攝影師。

“曾聽妗婆說,你少年時,在這大佛下極出名,很多人尤其女孩子,都指定你攝影?”舅公點點頭,羞赧中帶著幾分得意。那年頭,有照相機的人少,不像這幾年,幾乎人人出遊都自備相機。他買下一臺進口相機,又自學鉆研攝影技巧,在八卦山牌樓前幫遊客拍攝旅遊紀念照。“等底片沖洗出來,再郵寄到客人傢裡。彼時,這個行業是很時髦的!”舅公說起話來,中氣飽足,完全不像七十多歲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