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庸:小世界與大世界

2016-08-13 18:29:04

三聯:你漫畫中透露出的幽默感是很難得的,這個幽默感是怎樣形成的?

朱德庸:我最早的幽默是怎麼來的,跟我小時候的經歷有關。在我小時候,可能所有的倒黴事都在我身上發生瞭。除瞭覺得很倒黴,甚至很不好受,同時我還看到瞭另外一面,就是這倒黴的本質其實是荒謬的。就好像我的老師一直罵我是笨蛋,結果碰到我爸爸的時候把我說成另外一種人。他在損我的時候對我是一種傷害,但是當他誇獎我的時候,我同時看到瞭另外一面:荒謬。

我創作過程有兩個最大動力:一個是荒謬,一個是憤怒。小時候可能還沒有辦法感覺到憤怒,隻是荒謬。當我慢慢長大,感受到越來越多東西的時候,第一個感覺就是荒謬,當我感覺到這個荒謬之後,竟然發現這種荒謬是一直持續的,甚至是被多數人認可,或是習以為常的,這時候我就會憤怒。憤怒就會用幽默的方式畫出來。

我的幽默就是從小就不停地經歷這些事情。我在滿月的時候就遭受第一次打擊,這是我媽媽後來跟我講的。我媽媽第一次把我抱出去,站在巷子口,隔壁鄰居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天吶,我沒有看到過這麼醜的小孩!”從滿月開始我就受到打擊。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成績不好,不斷地被打擊;我不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孩,受到打擊;我也不是一個長相可愛的小孩,受到打擊。一路都是這個樣子。人總是要有一個出口吧,打擊、打擊,打擊到最後我可能就會覺得,可能是這個樣的,我慢慢會自嘲。

這個經歷可能是一個原因,可能有的人可以畫漫畫,但為什麼畫不出來像我這樣的,說明他從小是誰都喜歡的小孩。他也許成績不好,但長得很可愛。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沒有遭受我這種經歷,他在畫畫的時候,也許想表達幽默,但他的幽默中沒有尖銳的東西存在,或是沒有觀點。因為在他的人生裡,他隻嘗到瞭幽默這件事情,而沒有嘗到幽默之外其他去豐富幽默的元素。

三聯:小時候內心甚至人格受到傷害,有沒有給你帶來太多陰影?

朱德庸:我還是有陰影的。每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是被傷害的吧,隻是傷害的程度不同。我後來跟人之間的關系都有可能受到影響,因為我在整個成長過程中是沒有被鼓勵過的。我會畫漫畫最幸運的一點是我爸爸沒有阻止我,但是他也沒有鼓勵過我。他唯一做的是在我畫的過程中,幫我把紙訂成一個冊子,讓我可以畫連環畫。當我畫完之後,我跟他說,爸爸我沒有紙瞭,他過幾天會再幫我弄一個新的本子。我覺得這是基於他對小孩的愛,並不是鼓勵我去畫。我能夠從小一直畫畫,沒有斷掉的原因就是這樣。我媽媽是根本沒有意見,她根本不在乎我畫還是不畫。我爸爸如果當初阻止我畫的話,我的這條路就斷瞭,那我現在的陰影可能就會很大,因為我沒有一個抒發的渠道,再也沒有瞭。而且這個抒發的渠道是如此之大,我竟然能夠透過畫畫發表作品。

繪畫是能夠疏解人的一種方式,對我而言,我並不太在乎我和別人之間的關系,也不在乎是不是有很多的朋友。我可能不再信任很多的事情,也不再信任很多的人,因為在我小的時候,所有別人對我說是很好的人都讓人失望瞭。譬如老師,老師在我小時候地位很崇高,很正直,結果我從他們身上受到的傷害是最大的。軍人也是一樣,軍人以前在臺灣是被宣揚成一個對國傢很忠心,很正義的形象,結果我看到他們無比腐敗,無比陽奉陰違。在我的親戚中,沒有一個親戚是瞧得起我的,他們認為你功課那麼爛,講話又結巴,樣子又不好看,煩死瞭。我到舅媽傢,想喝水,舅媽說你去那邊自己倒一杯水喝,我就去廚房拿一個玻璃杯倒水,舅媽跑過來說:“不要喝!這杯子那麼薄,很容易打破的!”就從我手上把杯子拿走,換一個很厚、很粗的杯子給我。

當我高中要考大學最需要朋友鼓勵的時候,我最好的朋友到我傢裡來看我,他來瞭之後看瞭半天,表面上是來看我,東摸摸西摸摸的,好像在旁邊陪著你,結果他臨走的時候跟我講瞭一句話:“你考不上的。”這些經歷造成的影響是,我現在沒有辦法真正地去相信別人。

來源:http://www.lifeweek.com.cn/2011/0714/34012.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