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18:29:04
三聯:你不善交流,但非常善於觀察,而且用幽默的方式,我很想知道你是怎麼掌握別人都很難掌握到的這個本事的?
朱德庸:這還是有一點天性。人傢問:“你怎麼漫畫畫得這麼好啊,你是怎麼學的?”我開玩笑說:“沒什麼,就跟妓女一樣,靠天賦而已。”
我小時候……沒有辦法跟人交往,我跟人相處是一種恐懼。我隻要跟別人接觸,就手心冒汗,說話會結巴,我就是沒有辦法和另外一個活人相處。結果我發現跟昆蟲相處沒有問題。以前我們傢住的是有院子的房子,我整天就在院子裡玩昆蟲。這個院子裡有各種的昆蟲:蜜蜂、螞蟻、蚯蚓、蟑螂,還有天牛、蜘蛛……我就在裡面慢慢地一個個找來玩,讓蜘蛛跟蜘蛛打。我發覺跟昆蟲在一起很自在,慢慢對昆蟲的習性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明白。
我會在我自己的世界裡玩兒。我會把我們傢所有的蜘蛛都抓起來,然後讓它們兩隻兩隻地一起打。我就在一旁觀察它們怎麼打,最後產生一個冠軍王,其他蜘蛛全死瞭。我就對冠軍王說:“你贏瞭!”就放它走。螞蟻也是,我們傢的院子很大,我就用糖把這邊的螞蟻窩和那邊的螞蟻窩連在一起,兩邊的螞蟻出來,都沿著糖漿一直往前走,雙方一碰到之後,馬上就會往回跑。我就一直看,看它們跑回去多久之後兵蟻會出來,兵蟻就沿著那個糖漿打,就像世界大戰一樣,我可以活生生地看到這一切。雖然是昆蟲,但是可以從昆蟲裡看到一個世界是怎麼樣的。我自己還會一直做試驗,看到底要多少隻螞蟻才能制服一隻蟑螂。當蟑螂6條腿都在的時候沒有螞蟻能夠制服住它,我就試著拔掉一條腿,再看,發現還是沒辦法,於是隔一陣就拔一條腿,看它到底怎麼樣。最後我發現,蟑螂剩兩條腿的時候,螞蟻是可以制服它的。
我那時自閉,但自閉並不表示我對外面的世界沒有興趣,我對外面的世界還是充滿瞭好奇,隻是沒有辦法通過一般人的方式進行接觸。一方面我的能力不夠,另一方面可能我接觸瞭,也不善於使用他們的方式,我會一直被打回票的。我在觀察昆蟲的時候沒有這個困難,昆蟲對我來說也是自己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雖然不是人的世界。
我玩昆蟲玩瞭幾年之後,我傢院子裡的昆蟲都已經被我玩得差不多瞭,我覺得昆蟲的變化性太少瞭,它永遠隻能順從它的天性,你慢慢會發覺昆蟲都是這樣的。譬如兩隻蜘蛛在相互打架的時候,就像武俠片裡的兩位高手一樣,它們兩個對著不動,完全不動。當它們自己感覺到天時、地利、人和的那一剎,兩個蜘蛛會彈起來,一彈起來有一隻蜘蛛就會在另外一隻蜘蛛上面,下面的蜘蛛不掙紮的,動一下,它就知道它敗瞭。上面的蜘蛛會用鉗子鉗進去,毒液進去瞭,下面的蜘蛛就慢慢昏迷,昏迷之後上面的蜘蛛就把它的肚子吃掉,隻剩下頭和腳。
昆蟲給我的是一個很有趣的世界,是我完全不瞭解的,但是過於單純。當我看完之後,覺得自己對外面世界摸索得還是不夠,就開始觀察人,而不是通過交流。剛開始我是想象,想象他們可能會是什麼樣,後來我就把人當昆蟲一樣做試驗,看我的想象是否正確。譬如我去摁鄰居的門鈴,摁完我就跑,摁之前我全部都想好瞭,摁第一次那個人出來,他是什麼表情,再摁第二次,他又出來,又是什麼表情。我一步一步開始想,想完之後再去試。我就發覺,沒錯!每一步都和我想的完全一樣。
我就開始這樣去觀察自己身邊的人,觀察之後就發覺,這些人並不是你想的這個樣子,他們都有另外一面,甚至有好幾面。我念小學的時候,老師一天到晚罵我是“豬”,說你這種笨蛋,這輩子就完瞭,你還有什麼出息。第二天我爸爸牽著我的手在路上碰到那個老師,我爸爸說:“我的小孩子在學校怎麼樣?”老師說:“你的小孩子好聰明啊!沒有問題的啦!他隻是貪玩,好好讀書,一定會很好的……”諸如此類。看著他我就在想,你到底在講誰?我後來就發覺,人永遠說一套做一套,人永遠隻會呈現他想給你看的那一面,另外一面你得自己去發掘。
我在學校成績不好,又自閉,老實說,在學校裡所有的人在我面前都不會保留的,也不會討好我,因為他們不需要討好我。他們在我面前完全不需要有偽善的一面,我對他們是沒有價值的,他們在我面前會完全顯露出他想顯露的。但是他們在別人面前呢,當那個人對他有價值的時候,他是給他另外一面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