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18:29:04
我從小就是這樣看的,一直看看看,看到大,都是這樣子。包括我去當兵的時候,都是一樣的。我的長官當著所有的士兵訓話的時候說,你們要怎麼樣,要負責,要擔當軍人的天職,等等等等。但是當他的上級長官來視察的時候,他簡直就像一隻小狗一樣。他永遠都是這樣——在我們面前是一個樣子,在別人面前又是另外一個樣子。整個過程讓我覺得,沒有一個人在堅持,都是好多人、好多面,所以我就開始在我的漫畫裡面這樣畫。對我來說……我永遠在漫畫裡把另外一面畫給你看,我認為,這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我後來畫瞭這麼多專欄,出瞭這麼多的書,其實是建構瞭一個漫畫世界。這個漫畫世界看起來是富有想象的,甚至是光怪陸離的,但它反映的是我們真實的世界,本質是完全一樣的。隻不過我們這個世界更善於偽裝,更讓你看不透。
三聯:自閉讓你學會瞭一種觀察方式,甚至在觀察或觸碰那個不接受你的世界時會變得十分敏感。這種敏感不是一般人能體驗到的,一般人對人的多面性不會去想太多,反而你會註意到這些細節上的差異。
朱德庸:我覺得像我這種人,其實是很容易遭受敵視的。大部分人可能都不喜歡我這種人,也許他自己並不清楚,但人都是動物,在潛意識裡他會感受到的。可能有人和我交往時他的動物性會讓他不舒服,他會覺得在你面前是赤裸裸的,裝也沒辦法裝。可能有一天和你相處在一起,他的壓力很大。尤其是之後我又成名瞭,我又把這些透過漫畫畫出來瞭,他們就會更敏感。這跟我以前還不一樣,我以前走在街上看人的時候沒有人理我,沒有人註意到我。
我第一次感受到我作為一個無身份的人的那種自在,是在當兵的時候。我出來辦公務要穿軍服,我走在街上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也不在乎我是誰,他們眼裡就隻是一個符號,那個符號就是“軍人”。我是一個完全沒有身份的人,我就不存在瞭,我隻是一個符號。一個人如果看到10個軍人在那兒走,對他來說隻有一個軍人,沒有身份就完全超脫瞭自己。如果我放假回傢換上便服,就算是在巷口走,我都還有身份。你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符號。我曾經和我太太講過,我在那段時間是最自在的,就好像我這個人不存在一樣。我就在街上晃啊,吃東西啊,就好像一個遊魂一樣,在街上飄來飄去的。隻有我看到別人,沒有人看到我。
三聯:你的每一本書的內容都會有側重,比如《醋溜族》、《雙響炮》。在畫的時候,會不會專門有意識地去觀察某一類人群,去想他們這種人心理上的一些變化?
朱德庸:我不會。我腦袋像一個24小時打開的接收器,那個信號是自然的,就跟我們手機信號一樣。你走到哪裡,信號自己都會接收,隻是看你要不要用而已,我就是這樣。我如果要去觀察我所畫的每一個人,那很累,大部分是用心去感受的。有時候我感受到的不見得是有用的,可能當時接收到瞭,但並沒有真正感覺到什麼。但是每隔一陣子之後,這些信息會匯整出來,跟你講一件事情,告訴你這一段日子怎麼瞭。要畫的時候,它會整理出你要畫的東西,它真實的狀況可能會是什麼樣的。它處在一個很自然的狀態,我從來不做筆記,從來不會想到什麼把記下來,或者說觀察到什麼把它記下來,我不做這種事情。
我除瞭自閉之外,還有閱讀障礙,還有識字困難,這個是我不擅長的方式,我不會用我不擅長的方式去記錄的。而且我的接收方式是圖像,我必須要看到,才能去感受。如果你把我放到一個廣場裡,可能一放下來我就開始接收信息,至於是什麼,我不知道,我就一路接收。可能我和別人一樣,就正常地在那兒吃飯、逛街,但逛完回到傢之後,那個東西就在整理瞭。整理的時候我也未必知道,說不定一兩個星期,突然有一天我會和我太太說,我覺得怎麼怎麼樣。那個可能就是它整理瞭,整理完瞭跟你說,你就知道瞭。
三聯:是不是小時候在交流上有一些障礙,正常交流方式被切斷瞭,通過其他方式感知這個世界的能力就被強化瞭?
朱德庸:我小時候說話結巴,老師就對我喊:“你慢慢講!”越慢越不行。以前有人研究過,講話結巴的人是因為腦部過於發達,太快,快到自己來不及表達。我覺得我腦部就是接收東西太快,所以我接下來可能會把外面的世界關掉。我以後畫畫可能就隻畫我自己的世界瞭。我為什麼剛開始想畫大畫?因為我覺得那些大畫它會來找我的。它在我的腦海中,在我的世界裡。但這些東西是沒有機會被畫出來的,因為我要做出版,我還要生活,這些東西就一直被關在我自己的世界裡,沒有機會去畫它,而我一直在畫外面的世界。我現在真的是不想再這樣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