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5 21:41:32
論到募兵制,本來也非全要不得。在某種地方某種情形下,募兵也很有用。但須有一確定的敵人做目標,而且非打不可,在幾年內,定要把敵人解決。在這種情形下,募兵可以刻意訓練,及鋒而試,或許比全國皆兵制還好些。東晉的北府兵便是募兵,也曾建瞭奇功。但宋代的國防精神是防禦性的,不敢主動攻擊,用意始終在防守。把募兵制度與長期的防守政策相配合,這卻差誤瞭。一個士兵募瞭來,輕易不脫行伍,直養到六十歲,還在軍隊裡。
其間隻有二十歲到三十歲這十年可用,三十歲到六十歲這三十年,他已老瞭,而且在軍伍十年,精神也疲瞭。這樣的軍隊,有名無實,於是隻有再招新的。因此軍隊愈養愈多,紀律又不好。隊伍多瞭,雖不易捍禦外侮,卻很能引起內亂。宋人最怕唐末五代以來的驕兵悍卒,但宋代依然是兵驕卒悍。國傢不能不給他們待遇,而且須時時加優,否則就要叛變。政府無奈何,加意崇獎文人,把文官地位提高,武官地位抑低。節度使閑來沒事做,困住在京城,每年冬天送幾百斤薪炭,如是種種,把他們養著就算。養瞭武的又要養文的,文官數目也就逐漸增多,待遇亦逐漸提高。弄得一方面是冗兵,一方面是冗吏,國傢負擔一年重過一年,弱瞭轉貧,貧瞭更轉弱,宋代政府再也扭不轉這形勢來。
在宋太祖時,因防兵卒驕惰,又規定禁軍分番戍守之制。地方兵廂軍是擺著無用的,各邊防守全須派中央禁軍去。但亦不讓其久戍,譬如今年戍河北的,隔一年調中央,又隔些時再調到山西,這又與漢唐戍兵退役不同。宋代是沒有退役的,不在邊防,即在中央,仍是在行伍中。如是則一番調防,在軍人隻感是一番勞動,因此又要多送他們錢。因此宋代雖連年不打仗,而經費上則等於年年動員、年年打仗。軍隊老是在路上跑,並且又把將官和軍隊分開瞭。軍隊一批批調防,將官還是在那裡不動,如是則兵不習將,將不喜兵。這也是怕軍人擁兵自重,然而緩急之際,兵將不相習,也難運用。所以整個宋代,都是不得不用兵,而又看不起兵,如何叫武人立功?宋代武將最有名的如狄青,因其是行伍出身,所以得軍心,受一般兵卒之崇拜。但朝廷又要提防他要做宋太祖第二,又要黃袍加身,於是立瞭大功也不重用,結果宋代成為一個因養兵而亡國的朝代。
然而宋代開國時,中國社會承襲唐末五代,已飽受軍人之禍瞭,所以宋代自開國起就知尚文輕武。宋太祖臨死有遺囑告訴他後人說:你們子孫相傳,絕對不能殺一個讀書人。他們牢守此傢訓,都知尊重文臣士大夫。直到南宋,還是守著不殺士大夫的遺訓。豈止不殺,宋王室實在是懂得優獎文人的。因此過瞭百十年,能從唐末五代如此混亂黑暗的局面下,文化又慢慢地復興。後代所謂宋學--又稱理學,就是在宋興後百年內奠定基礎的。這一輩文人,都提倡尊王攘夷,明夷夏之分,又提倡歷史傳統,所以中國還能維持,開辟出自宋以下的下半部中國史,一直到現在。正因宋代人那樣尚文輕武,所以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話頭,也就從那時傳下來。
我們今天從歷史上平心評論,隻能說宋代人為瞭補 救唐代人的毛病,而並沒有完全把毛病糾正過來,我們卻不能請怪宋人。須知有許多毛病,還該怪唐代人。唐代窮兵黷武,到唐玄宗時,正像近代所謂的帝國主義,這是要不得的。我們隻能說羅馬人因為推行帝國主義而亡國,並且從此不再有羅馬;而中國在唐代窮兵黷武之後仍沒有垮臺,中國的歷史文化依然持續,這還是宋代人的功勞。我們不能因他太貧太弱,遂把這些艱苦一並抹殺。
中國的地理形勢,到瞭黃河流域,就是大平原;一出長城,更是大平原。所以在北方作戰,一定得要騎兵。而中國之對付北方塞外敵人,更非騎兵不可。而騎兵所需的馬匹,在中國隻有兩個地方出產,一在東北,一在西北。一是所謂薊北之野,即今熱察一帶;一是甘涼河套一帶。一定要高寒之地,才能養好馬。養馬又不能一匹一匹分散養,要在長山大谷、有美草、有甘泉、有曠地,才能成群養,才能為騎兵出塞長途追擊之用。而這兩個出馬地方,在宋初開國時,正好一個被遼拿去,一個被西夏拿去,都不在中國手裡。
與馬相關聯的尚有鐵,精良的鐵礦亦都在東北塞外,這也是宋代弱征之一。王荊公行新法,一面想訓練保甲,一面又註意到養馬。但在中國內地養馬不方便,據當時人估計,養一匹馬所需的土地,拿來種田可以養活二十五個人,這是在農業社會裡要準備戰爭一大缺點。王荊公不得已,定出保馬政策,讓民間到政府領馬養,把馬寄養在私傢,一匹一匹分散養。平時民間可以利用領養之馬;遇到戰爭需要,再臨時集合。這種事,民間當然情願做,領一匹馬來平時作牲口用,卻不曉得馬在溫濕地帶飼養不易,很容易生病死亡。但馬死瞭要賠錢,於是農民把養馬看作苦事。政府卻要挨派,於是保馬變成一秕政。其實這一方法縱使推行有效,遇到戰事,一群羸弱之馬也未必真有用。在這一制度上,也可告訴我們宋代國防上所遭遇的大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