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9 22:12:05
二
世傢子弟,祖上被貶,天賦奇才而懷疑忠順之愚,這本來可以演繹一出冷眼觀世的文人傳奇。而在武俠世界,加入瞭武力這一虛構出來的神奇因素,黃藥師的傳奇因此而多瞭三分桀驁不馴的灑脫,卻也因此更多瞭三分無能為力的孤獨。東海之上的那座桃花島,每逢“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時節,黃藥師的心中,難道沒有湧起一絲關於桃花源的幻象?東海桃花島,分明就是那個天下板蕩年代的世外桃源。
的確,黃藥師不是個徹底的“北伐積極分子”,甚至不是個合格的“北伐積極分子”,他雖然多有要求南宋朝廷北伐的言論,卻不曾付出什麼行動。王重陽在世之時,林朝英以手指在石壁上寫下八句詩:
“子房志亡秦,曾進橋下履。佐漢開鴻舉,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遊,功成拂衣去。異人與異書,造物不輕付。”
黃藥師續上十句:
“重陽起全真,高視仍闊步,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妄跡復知非,收心活死墓。人傳入道初,二仙此相遇。於今終南下,殿閣凌煙霧。”
王重陽抗金大業雖然未成,卻也成瞭一番氣候,雖然終於失敗,總也有過轟轟烈烈的抗金事業。黃藥師寫下這十句詩盛贊王重陽,他自己卻似乎隻是林朝英筆下“要伴赤松遊”的後半生張良,沒有任何入世的功業。若從王重陽評價周伯通“少瞭一副救世濟人的胸懷”的標準看,從丘處機“行俠仗義、扶危濟困”的標準看,行為怪僻的黃藥師終究難以算得英雄,甚至也擔不得一個“俠”字。
不過“救世濟人”並非評定人物的唯一標準,也未必便是最高標準。黃藥師的魅力,在其“奇”。“奇”表現在很多方面,就他的個人才華來說,天文地理、文韜武略、琴棋書畫、五行術數、醫卜星象、奇門遁甲……真可謂無所不通,包羅萬有,令人嘆為觀止,神奇之極。
才華可說是天縱,而他的個性,則完全是自主選擇的結果。那麼,離經叛道、蔑視禮法、狂傲乖張的性情,有哪些表現?
首先見於他對儒傢聖賢的批評。黃藥師掛在嘴邊的話常常是“大聖人,放狗屁”,“禮法豈為吾輩而設?”博覽群書之餘,“對聖賢傳下來的言語,挖空瞭心思加以駁斥嘲諷”。被黃蓉用來駁倒書生朱子柳的那首詩便是一個例子。詩曰:
“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傢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
“當時尚有周天子”一句,實則道出瞭戰國時期紛亂之局的乖謬,而諸子百傢的遊說,又都視周天子為無物。孟夫子自然是承接孔子道統的聖人,可是若被黃藥師這麼一問,恐怕平素的雄辯不免變作瞭“非不為也,是不能也”。文武周公傳下來的周朝尚且在世,他們的傳人怎可為諸侯國出謀劃策?這正是指出瞭聖人的有悖聖賢之處。
最為突出的“邪”的表現,在他遇事的處理方式。《射雕》中黃藥師正式出場之前,由於陳玄風、梅超風私自結為夫妻並偷盜《九陰真經》之事,黃藥師遷怒其他弟子,將其餘弟子全部打斷腿逐出桃花島。在這件事情上,其他幾位弟子完全無辜,況且師徒本應情深,黃藥師如此輕易地斷腿驅逐,其邪僻之處,委實令人心寒。至於新修版裡他對梅超風的“恁時相見早留心”,讀者大概隻能歸於“得失寸心知”瞭。
第一次出場時,黃藥師為尋找黃蓉而離開桃花島,但不願見到不相幹的人,因而帶上自制的人皮面具。歐陽克欲暗算梅超風,卻發現梅超風背後跟著一個臉如死人、行動飄忽的怪人。其貌像鬼,其行如魅,其簫聲似魔,其聲勢若九天之雷,直把一個不可一世的歐陽克嚇得面無人色,狼狽逃竄。這,便是其奇一以貫之的東邪登場之氣象。及至陸傢莊對江南六怪的“我不見外人”,眼見黃蓉為救郭靖跳進太湖之後的遷怒“你們七個人快自殺吧”,黃藥師的傲慢乖僻也自顯現。似乎黃藥師雅好遷怒於人,眾弟子因此殘廢,六怪和郭靖那時也命懸一線,後來疑心黃蓉被郭靖害死又要殺瞭六怪。幸好他邪而不惡,遷怒而已,卻也沒有立即出手誅殺六怪,稍待氣消瞭,便隻拂袖而去。至於被他斷腿驅逐的曲陸武馮四弟子,事後思及也內疚於心,《神雕》中程英憑借察言觀色得出黃藥師對四位無辜弟子“思念及之,常自耿耿於懷,獨自流淚,深深抱憾,說道十分對他不起,隻可惜沒機緣補過。”隻是黃藥師性情特異,“心中雖有此想,口裡卻決不肯說”,給陸乘風斷腿補過的新創內功,也借用一個不相幹的舊名掩蓋。可見黃藥師如此奇人,終究也脫不瞭世俗間的“面子”這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