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師:一陣怪異的風

2016-08-09 22:12:05

《神雕》最後一回“華山之巔”,黃藥師說“我黃老邪對‘名’淡薄”,淡薄而已,卻非全不在意。“名”是面子穩定持久的體現,黃藥師放不下自己一代宗師的面子去承認自己的錯誤,也終究放不開自己的大宗匠大名士氣派。他的放浪形骸、蔑視禮法,總是想向他人證明些什麼;他的狂傲不羈、非聖非賢,總是想在世間固守些什麼。他執著於自己的特立獨行,他把自己的特立獨行演繹到極致,所以一言一行、舉手投足間,他都給人七分孤傲三分詭異的感覺。他常說:“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他受冤背負殺害江南五怪、周伯通、譚處端的罪名,本為無辜卻不肯解釋半句,反而將罪名攬在自己身上。他雖然被稱為“邪”,卻對此十分欣然,滿足於其“邪”與世俗之“正”的強烈對比,並在對比中展現自己“邪”的優越。牛傢村他直言要求陸冠英和程瑤迦就地成親時說:

“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江湖上誰不知聞?黃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義禮法,最惡的是聖賢節烈,這些都是欺騙愚夫愚婦的東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還是懵然不覺,真是可憐亦復可笑!我黃藥師偏不信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禮教,人人說我是邪魔外道,哼!我這邪魔外道,比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混蛋,害死的人隻怕還少幾個呢!”

可以說,黃藥師認為自己的“邪”,比那些所謂的“正”更好,其理由,是“害死的人隻怕還少幾個”。那麼,黃藥師判斷價值高低的標準,是是否害死人,害死多少人。他對歷代禮法的批評是切中肯綮的,“吃人不吐骨頭”,這在魯迅那裡得到瞭最深刻的揭露。隻是在這個問題上,害死的人多,隻怕僅僅是黃藥師用來斥罵三綱五常那一套的工具。若事到臨頭,少害人命的標準可未必為他所堅守,他動輒傷殘無辜,舉手便要殺人。黃藥師的“邪”,實可謂名副其實,良有以也。

黃藥師還有另外一個價值追求,大概是他切切實實抱持的,那就是忠孝大節。《射雕》第三十四回“島上巨變”的最後,歐陽鋒自以為做瞭一件能讓黃藥師引為知己的事,將一位正在宣講忠臣孝子之道的儒夫子殺瞭,割下首級來帶給黃藥師看。沒想到黃藥師臉上變色,說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隨即俯身掘坑,恭恭敬敬地將那首級埋葬。歐陽鋒對此頗不以為然,訕笑黃藥師徒有虛名。書中說,黃藥師凜然道:“忠孝乃大節所在,並非禮法!”前文梅超風敘述黃藥師身世,言道其祖父因救護嶽飛而死,黃藥師武藝有成後立心殺瞭高宗與秦檜為嶽飛和祖父報仇。他的激憤,就在於高宗和秦檜害死瞭大忠臣嶽飛,又害死瞭救護嶽飛同為忠臣的乃祖,這兩個人,是黃藥師最敬重的人。那麼,“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便有瞭堅實的根據。

忠孝大節與黃藥師所憎恨的“仁義禮法、聖賢節烈”區別何在?其實“忠孝”相比“仁義”,並不是更高的價值,而聖賢節烈的事跡更是頗多可歌可泣之處,自然不似黃藥師所貶斥的那樣一文不值。即拿“仁”來說,孔子說“孝悌”乃“仁之本”,“仁”作為最高價值統攝一切德性,“忠”自然也在其中。可恨的不是這些德性的實質,而是太多利用這些德性之名做表面文飾,暗地裡卻幹著傷天害理之事的假道學。所謂禮法,可恨之處也在於它泯滅人性壓抑生命的異化表現,若拋棄它與人性人道相抵觸的部分,禮法也是大有其存在合理性的。

都說黃藥師有“晉人遺風”,魏晉風度正是超越禮法束縛,“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且以阮籍為代表,看看那遙遠的魏晉風度。當時禮教於男女之防已經十分嚴密,叔嫂之間不能說話,鄰裡女子不能直視,甚至朋友的女眷都不能見面。阮籍的嫂子回娘傢,他與嫂子話別,大大方方,光明磊落,有人說閑話,他說:“禮豈為我輩設也?”正是黃藥師一個語調。隔壁賣酒的媳婦長得漂亮,阮籍常去喝酒,喝醉瞭就睡在媳婦腳邊,媳婦的丈夫起初有所疑慮,久而久之熟知瞭阮籍為人,終於毫不擔心。母喪期間阮籍每日飲酒唱歌,大為當時士君子所詬病,別人來吊唁他母親,他也是白眼相向。有一天嵇康攜美酒瑤琴來到靈堂,阮籍登時青眼相對,秋雨先生在《遙遠的絕響》一文中給他設想瞭當時的心理感受:“你來瞭嗎,與我一樣不顧禮法的朋友,你是想用美酒和音樂來送別我操勞一生的母親?”不遵喪禮的阮籍,其實對母親的敬愛深沉無比,曾吐血數升,幾乎跟隨母親而去。世間一切不遵禮法的人,恐怕比那些絮絮叨叨於繁文縟節的道學先生,更加註重禮法背後的精神價值。現代人早就洗脫瞭古代的許多禮節,崇尚人性的自由發展,那種男女之防早已蕩然無存,自由戀愛何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魏晉名士們鄙薄的這一套,終究在今天被拋棄瞭,隻留下其精神內核。阮籍在《大人先生傳》一文中嘲諷當時的正人君子,用語十分辛辣:“汝獨不見夫虱之處於褌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褌襠,自以為得繩墨也。”將君子們比為藏匿在褲襠中的虱子,以為褲襠是風水吉宅,行事不敢越雷池一步,畫地為牢,卻自以為堅守住瞭規矩,可謂傳神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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