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9 22:12:05
文/旅者
東邪黃藥師,著一“邪”字而盡傳其神。其“邪”不在“惡”,而在其“斜”。斜者,不正也。天下有正邪之分,所謂正者,難免於天理人欲之辨毫不含糊,物極必反,煌煌史書的字縫間,忽然被發現隱藏著“吃人”兩字。
有宋一代,禮法最為嚴苛。推算黃藥師所處年代,二程理學早已廣為傳播,朱熹理學正當興盛,人倫綱常無所不至。所謂天下正道,自然是三綱五常三從四德,“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一著名論斷,便是那時的傑作。
然而正邪之分,必然建構於一定標準之上,倘若標準有異,則正邪顛倒也毫不奇怪。黃藥師之所以被人目為“邪”,正因為他行事不遵當時禮法,正道之士視為異己,又因他武功高強而高標獨立,便冠之以“東邪”字名號,這在當時的中原武林,大概是不刊之論瞭。
一
這位東邪緣何如此邪氣?凡人的命運,皆由其性格與遭際的張力構成。性格大半天生,終身難易,遭際多是“無巧不巧”的偶然,也非人力所能左右,因此二者一旦碰撞,愉悅、悲傷、歡喜、痛苦、愁悶、焦灼、懊喪、癲狂種種情狀便自然而生。三聯版的黃藥師似乎從來便如此邪氣,金老不曾為他勾勒此前的人生,讀者面對這麼一位橫空出世的奇人而不明其身世,多少有些好奇有些失落。世紀新修版金老借梅超風之口,道出瞭黃藥師的所來之徑,雖隻是粗線勾勒,卻也可以窺斑見豹。隻是這樣雖則滿足瞭讀者的好奇心,卻也打碎瞭心中那迷蒙奇崛的幻想,千萬個青年黃藥師,具體化為瞭一個,可說是得失參半。且看:
“師父(黃藥師)是浙江世傢,書香門第,祖上在太祖皇帝時立有大功,一直封侯封公,歷朝都做大官。師父的祖父在高宗紹興年間做禦史。”
瀟灑不羈如桃花島主,卻原來也是最“俗”的世傢子弟,這個出身大概會令一部分對他神往的讀者失望。至於書香門第的傢學淵源,則是黃藥師博古通今的背景。你看他第一次出場時的衣著,“穿一件青色直綴,頭戴方巾,是個文士模樣”,文士衣著的傳統,畢竟遺留瞭下來。東邪不是從來就邪的,他的祖祖輩輩,封妻蔭子,代代積累,自然少不瞭忠君報國的士大夫風范。那麼黃藥師後來的非君非聖,當是出於遭受瞭某種巨變。
“這一年奸臣秦檜冤害大忠臣嶽飛,師父的祖父一再上表為嶽飛伸冤,皇帝和秦檜大怒,不但不準,還將他貶官。太師祖忠心耿耿,在朝廷外大聲疾呼,叫百官與眾百姓大夥兒起來保嶽飛。秦檜便將太師祖殺瞭,傢屬都充軍去雲南。”
果然,與射雕全書的一個關鍵《武穆遺書》作者嶽飛有關。宋代尊重士大夫的程度可說史無前例,作為一個忠臣,黃藥師祖父的遭遇,是那時最為典型的“刑而上大夫”案例。
“師父是在雲南麗江出生的。他從小就讀瞭很多書,又練成瞭武功,從小就詛罵皇帝,說要推倒宋朝,立心要殺瞭皇帝與當朝大臣為嶽爺爺跟太師祖報仇。那時秦檜早已死瞭,高宗年老昏庸。師父的父親教他忠君事親的聖賢之道,師父聽瞭不服,不斷跟師祖爭論,傢裡都說他不孝,後來師祖一怒之下,將他趕瞭出傢。”
從這裡看,黃藥師小時候便天縱奇才,頭角崢嶸。少年時聽聞長輩講述嶽飛的精忠報國和祖父的不幸遭遇,敬嶽飛、祖父之獻身忠義大節,怒高宗、秦檜之殘害忠良,遂決心以武力報仇。可是他的父親卻秉承士君子“忠順”的傳統,並不因殺身充軍之事而記恨宋室,反而以忠順之道教黃藥師。黃藥師那時大概反叛精神已有成,辯駁之下,被趕出傢門。
“他回到浙江西路,非但不應科舉,還去打毀瞭慶元府明倫堂,在皇宮裡以及宰相與兵部尚書的衙門外張貼大告示,在衢州南遷孔府門外張貼大告示,非聖毀賢,指斥朝廷的惡政,說該當圖謀北伐,恢復故土。朝廷派瞭幾百人馬晝夜捕捉,那時師父的武功已經很高,又怎捕捉得到他。就這樣,師父的名頭在江湖上非常響亮,因為他非聖毀祖,謗罵朝廷,肆無忌憚,說的是老百姓心裡想說卻不敢說的話,於是他在江湖上得瞭個‘邪怪大俠’的名號。”
黃藥師雖則反叛自主,卻終究不會對自己父親發泄。於是慶元府倒足瞭黴,當朝宰相尚書乃至皇宮、孔府都被“大字報”給罵瞭。黃藥師對“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朝廷之指斥,實則道出瞭當時仁人志士的心聲,而恢復故土更是抗金英雄嶽飛的遺志,也是為救嶽飛而死的乃祖的遺志。然而“王師北定中原日”遙遙無期,面臨朝廷的追捕,黃藥師也隻好避世隱居,從此這位義憤填膺的忠臣後代,言行間雖然尚且保留激憤,卻實際上做瞭林泉之間的隱逸“藥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