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9 22:15:47
文/旅者
一
甘肅酒泉巴丹吉林沙漠邊緣,曾經有一個勞教農場,叫作夾邊溝勞教農場。從1957年10月到1960年年底,約三千名右派分子被強制遣送到這裡勞動教養。
開荒、墾地、修水渠,大部分人都在進行高強度的勞動,每天的勞動時間在12到16小時。沒有周末休息日,隻有偶爾大風雪天或國慶等重大節日才得以休息。而每天的糧食供應量由開始的一斤,逐漸減少到八兩,再後來銳減為半斤。一斤糧食是多少?現今市面上最常見的礦泉水,一瓶的重量是一斤。十幾個小時的勞動,隻供給這麼一點糧食,饑餓從一開始就攫住瞭這裡幾乎每一個勞教犯。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饑餓對人們的威脅越來越嚴重。他們搜尋周邊一切能吃的東西,樹葉、草根、草籽,來填補空虛的肚子。可是情況沒有好轉,饑餓過度的人們身體漸漸浮腫(手指按在皮膚上,陷下去的坑洞長久不能復原),夾邊溝開始死人。或者是饑不擇食被毒物毒死,或者被難以消化的草籽脹死,或者偶爾得到食物一次吃得過多被撐死。最常見的死亡,還是餓死,死在躺倒床上很多天之後,死在某一個無人知曉的深夜。死瞭的人,起初還有棺木可用,後來則用草席或者被褥一卷,直接埋在沙土裡。
直到1960年年底,中央才開始搶救夾邊溝,幸存下來的右派分子陸續被遣返原籍,夾邊溝的死亡這才停止。幸存者隻有幾百人。
二
夾邊溝的勞教犯,大多是因言獲罪,打成右派。什麼罪?概括表達,是反黨反社會主義。
那時,毛澤東鼓勵全國上下“大鳴大放”,給黨提意見。所謂言者無罪,一開始大傢都以為果真如此,便紛紛仗義執言,表達自己的想法。可誰料後來氣氛有變,所謂鼓勵大鳴大放,隻是“引蛇出洞”而已,說真話提意見的人被劃成瞭右派分子。
但是被劃成右派的具體理由,卻讓人莫名其妙,難以信服。如,有人指出所在地黨委書記虛報糧食產量導致農民自留糧食不足,被說成攻擊社會主義、攻擊黨;一位工程師為瞭縣城長遠發展將鐵路路線設計得離縣城較遠,被認定為破壞社會主義建設;一位教師發表文章指責校長拋棄前妻與一位女學生新婚燕爾,被認為是攻擊黨的基層領導從而也就是攻擊黨。但凡具備基本的理性,甚至隻要保有基本常識的人,都無法從上述言論中得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結論,然而正是這樣一些言論,使表達者獲罪,打成右派,遣送夾邊溝勞動教養。
秦檜謀害嶽飛,罪名是“莫須有”。莫須有就是或許有,不是一定有。右派分子被劃為右派,其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名卻是一定有。如何一定有?別人揭發你有,你就一定有;組織認定你有,你就一定有;就算你雄辯滔滔證明自己其實無罪,也一樣一定有罪,你的辯解,反而成瞭“態度惡劣”。
提到嶽飛,不難發現右派分子的遭遇與嶽飛的遭遇有著某種同構。秦檜誣陷嶽飛謀反,如果不是宋高宗支持,秦檜能得逞嗎?許多研究者認為真正想謀害嶽飛的人不是秦檜,而是高宗,秦檜那麼做是出於高宗的授意。右派分子何曾反黨反社會主義?那麼,那些荒唐的理由如何得以成立?打右派的人又憑什麼將別人宣判為右派分子強制勞教?
三
那個時代對人做瞭兩件事:一是放出人心中的惡狼,一是踐踏人的生命和尊嚴。
曾經我對“整人”這個詞的理解停留在周星馳的“整蠱”電影中,用現下網絡流行詞來解釋就是“惡搞別人”,我們這一代人所熟悉的“整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其實自古以來所有的害人行為,都是整人,尤其以歷朝歷代不同權力集團排除異己的運動為烈。當代中國歷次政治運動,其實也都是整人運動。反右運動整人整的就是右派分子。“整”這個字從束從攴從正,束是約束,攴是敲打,約束敲打使歸於正。有一個當權者所宣佈的正確在那兒,如果有人與此不符,或者當權者認為有人與此不符,就要約束、敲打,強制使人與這個正確相一致。這就是整人運動的基本邏輯。
怎麼整?憑借極其敏銳的政治嗅覺,抓住任何人足以用來上綱上線到反黨反社會主義高度的言論,編織反黨反社會主義罪名,批鬥,開除公職,強制勞教。當任何人都可能輕易成為被整對象時,自我保護的一個有效手段是主動揭發,主動整人。主動揭發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主動整人可以表示積極向“正確”靠攏,於是很多人起來整人。整人者不會不知道被整者即將面臨的命運,他們的行為可以說是赤裸裸的以鄰為壑,傷害他人以保存自己。本來溫文爾雅的人為何忽然害人?因為每個人心中都有的那一隻惡狼被放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