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2 23:03:17
他的拐杖幾乎觸到李斯的鼻子,李斯毫不動怒:“鬼神既然哭過一次,就可以再哭一次嘛。”
“你!僭越!”老學者大怒,要用拐杖去砸李斯的頭。一位穿著青衫的中年男子連忙把他攔住,低聲勸慰瞭幾句,拽回瞭座位。李斯看到這中年人的氣度不凡,側過頭去問:“這人是誰?”叔孫通有些尷尬地回答:“是在下的老師孔鮒。”李斯點點頭,原來是儒傢的首腦人物,這回有意思瞭。
孔鮒把老人安撫,然後站出來從容道:“李丞相。在下認為,治國在德不在險。隻要我們懷著仁德之心,多行善舉,就一定能夠構建一個中和仁義的社會。您這些所謂的……呃,小篆……既不符合先賢的精神,更不符合禮制。無禮,則道不行,竊以為十分不妥,十分不利於周禮的復興。”
法傢和儒傢對彼此的厭惡,幾乎是天生的。李斯最討厭的就是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儒生,這個孔鮒絮絮叨叨,讓他從一開始就變得不耐煩。孔鮒不知道李斯的心理狀態——或者他假裝沒有覺察,繼續慷慨陳詞:“每一個字,都承載著一段歷史。改變瞭字體的寫法,就等於攘棄瞭先祖們留給我們的文化遺產。試想一下,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這些偉大的古代著作居然要用所謂‘小篆’的粗陋字體寫出來,豈非用駑馬去拉一輛禦輦嗎?這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非禮!”
“非禮啊!非禮!”孔鮒的弟子們在老師背後氣勢洶洶地高呼著口號,隻有叔孫通為難地縮著腦袋,一聲不吭。李斯沒想到儒傢居然反對的如此激烈,眼神裡閃過一絲殺意。守殿的士兵們想要沖出來維持秩序,儒門弟子一邊繼續喊著“非禮”,一邊圍在老師周圍。李斯用眼神阻止瞭士兵進入,叔孫通覺得自己必須得站出來說點什麼瞭。
他重重地咳嗽瞭一聲,下意識地把自己的官帽扶正,站瞭出來。“老師。”他先深深鞠瞭一躬,然後開口道:“您的九世先祖、偉大的導師孔丘教導我們說……”
所有的儒生聽到“孔丘”的名字,都條件反射般地立正,遙空一拜。叔孫通繼續道:“夫子說過,禮之用,和為貴。請您想一下,假如我們每一個郡、每一座城都有自己的文字寫法,這個世界該多麼混亂。我以為先賢的意志,是存在於字裡行間,而不是單個的字裡。字形的調整,無損於這些先賢的理想。”
“狡辯!偉大導師教導我們說:名不正,則言不順。這些小篆連形都不正,更別說什麼名瞭。這種東西如何能立言。烏鴉的語言,能夠傳達鳳凰的高潔心志嗎?”
“可是這樣難道寫起來不方便嘛,你看。我抄一遍論語,比平時要快兩天。這樣會有更多人能讀到夫子的著作。”
“僅僅隻是為瞭方便,就要舍棄尊嚴?你會為瞭跨過一個臭水溝,而把自己的華麗朝服墊在腳下嗎?”孔鮒義正詞嚴地斥責道。
“夫子說過,有教無類。既然夫子認為無分階級,任何人都有權利接受教育,那麼用小篆去讓更多人接受教育,有什麼不好?”叔孫通的聲音也變得大瞭。
“荒唐!”孔鮒大喝一聲,踏前一步,“周字的構成有著自己的一套規律和法則,這種胡亂修改,根本就破壞瞭字的內在邏輯性。”
“儒傢也配談邏輯性?”在座的一位名傢門徒發出不屑的聲音。儒門弟子怒視,名傢門徒卻毫不畏懼,論耍嘴皮子,這些儒生遠不是名傢的對手。
李斯這時站瞭出來,唇邊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您剛才說這是胡亂修改,是覺得它真的不合理,還是說,僅僅隻是因為您的意見被忽視瞭?”法傢和喜歡談論道德的儒傢不同,前者總傾向於去揣度人性的黑暗面,並據此去推測深層次的心理動機,屢試不爽。
面對李斯的質問,孔鮒一下子被噎住瞭,這倒真是他的真實想法。其實他對小篆什麼的,沒有特別強烈的抵觸情緒,但朝廷搞簡化字居然不找他這位專傢,這才是最讓他感到傷心而屈辱的。孔夫子說過吾不如老圃,但那隻是局限在稼圃這個專業,如果老農老圃跑過來講仁說義,隻怕老夫子就要氣得拿拐杖去敲他們的頭瞭。
同樣的道理,國學,這是孔鮒的一畝三分地,怎麼能容忍這種漠視,專傢也是有自尊心的。略微怔瞭怔,孔鮒突然大吼一聲:“我們的理想是克己復禮,如今古禮尚未復,文字倒先被荼毒瞭。我堅決不承認小篆簡化字!天下有學之士,也堅決不會承認。”
不待別人發言,孔鮒拂袖而去,儒門弟子除瞭叔孫通都跟隨著後面。叔孫通有些惶恐不安,他知道今天他必須得在師門和朝廷之間作一個選擇瞭。李斯端跪在原地,命令守殿士兵打開門,讓他們離去,他的目的已經達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