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16:31:31
“車上擠著像我們一樣的乘客,手中負著袋子和盒子。”——“當一樣東西‘負著’(laden with)另一樣東西,前者通常都在後者的下面。例如‘負著積雪的樹枝。’”安寫道。“既然這些包裹和盒子大概都在手的下方,我覺得用‘緊緊拎著’(gripping)比較合適。或者,如果你希望強調這些袋子和盒子的負荷,可以保留‘負著’而去掉‘手中’,不過這樣會喪失一些空間感。”
自從離開小學後,我再沒有對自己的文字進行過如此的審視,更不用提當我在用我的第二語言寫作時:對我而言,英語是表情達意時需要跨過的路障,不是能為內容增色的道具。然而安卻堅信斟詞琢句的重要,她希望她的學生能夠對筆下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傾註思考,不輕視任何細節。這個思考過程和用第二語言寫作其實有異曲同工之處:兩者都促使作者放慢寫作的腳步,如同讓一位短跑運動員重新糾正擺臂和邁步的動作。當然,這對寫作是一種可貴的訓練,但是當這種思考和語言障礙疊加起來,我本來已經不流利的筆尖便有千斤重。
在評語裡,安仿佛預料到瞭我的心思:“當你如此煞費苦心地斟酌每一句話,同時還要思忖自己是否用對瞭每一個介詞,保持一種輕松自在的寫作狀態確實是一個挑戰。因此,你所面對的任務格外復雜:希望你能找到一種屬於自己的寫作節奏,它既能允許你給予遣詞造句足夠的註意力,又能讓你超脫於這些煩擾之外,從擔心‘該怎麼寫’變成感受‘想怎麼寫’。”
“我認為你在往後的幾個月裡有很大進步的空間,”安在最後寫道。“這學期我們應該擼起袖子共同努力,讓你的文字變得更地道,更幹凈。”
就這樣,之後的一個學期,在安的監督與點撥下,我對面前缺鼻子少眼的“大衛”開始瞭一錘一鏟的整容手術。
安的課在每星期四下午,兩個半小時長。每周的課都有一個固定而抽象的主題:傢庭、愛、損失、喜悅、自然……前半節課,她帶領我們討論就該周主題提前佈置的兩篇閱讀——一篇選自經典著作,一篇出自現代作傢之手,幫助我們感受作傢在不同時代對這個主題詮釋的各種方法,以及主題內在的永恒性。後半節課,我們一起閱讀班裡的同學以同樣的主題為中心而撰寫的個人散文,聽取安和其餘同學的意見。
和第一節課一樣,安喜歡以一個故事或箴言作為每一堂課的開頭。課講到興頭,她常常將故事或箴言中的經驗教訓信手拈來,應用於分析與點評。給我印象最深的當數“泡菜”的故事。
在安居住的新英格蘭地區,每到春天,散落在山谷裡的小作坊便開始采集樹汁,制作楓樹糖漿,有些作坊還同時經營小飯館,為當地的居民供應由新鮮楓樹糖漿搭配的各式早餐,她和丈夫常常光顧。有一天,她們來到飯館,點瞭華夫餅、冰激凌配楓漿,剛找到座位坐下,看到鄰桌在吃一樣的早餐,桌上卻還放著一碟泡菜。“你們為什麼邊吃楓漿邊吃泡菜?”安好奇地問道。“楓漿太甜瞭,”鄰桌的食客回答道,“需要用泡菜的咸味來中和襯托,才更加好吃。”
安總結道,寫文章如同吃楓漿一樣,也需要“泡菜”的襯托。悲傷的描述要用些許幽默來調劑,而喜悅的故事需要一點傷感來收斂,不然強烈而單一的感情會讓讀者難以消化。如同她在第一節課開頭提出的,她不希望學生的文章充滿“空洞的炫耀”,但也警告學生不該讓作品被“濕漉漉的情感”所侵占。
“你的‘泡菜’是什麼?”總是安在當堂分析學生作品時向作者提的第一個問題。這也是直至現在,我在寫完一篇文章後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
安喜愛用的另一個比喻也和她的自身經歷有關。她承認自己是個筆頭很慢的作傢,每寫一句話都要將它修飾近完美才能繼續寫下一句,每個段落背後,都是大段的瞪著稿紙冥思苦想的時間。她管自己叫做“打磨鉆石型”作傢。而她的丈夫同樣是作傢,寫作風格卻迥然不同:他可以一口氣完成一部書稿的初稿,幾乎無需停下思考,然後在初稿粗略的輪廓下開始進行一輪又一輪的加工。這種寫作的慣性對有些作傢十分重要。安將它比作開吉普車越過沼澤地,車輪一定要飛快地旋轉才能不至陷入泥沼中。“我的丈夫是‘飛車越沼型’作傢,”安說。
“打磨鉆石型”和 “飛車越沼型”在文壇裡都有傑出的代表,兩種人可以創作出同樣優秀的作品,安補充道。因此不論你屬於哪一類,不用為自己的寫作習慣而感到困擾或內疚。隻是——她眨眨眼:“我唯一的忠告是,如果你屬於‘打磨鉆石型’,又希望和作傢結婚,最好找一位‘飛車越沼型’的;反之亦然。總有一天,你會發現這是明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