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16:31:31
文/高雨莘
2010年1月14日,星期四。午後的陽光照在窗外被雪壓彎的枝頭上。教室裡,圓桌旁圍坐著的12名學生悄悄用目光打量著彼此,視線交匯時靦腆地笑笑。老師60歲上下,灰白色的中分發及肩。她環視教室一圈,站起來,用手輕輕敲瞭敲黑板。上面寫著一行白色的粉筆字。
“初生牛犢的詩人筆下,若不是翻騰著的濕漉漉的情感,便是寫作技巧的空洞炫耀。他們之中但凡小有所成的,一定是在成熟的過程中學會慢慢探出身子,抓住瞭對面的枝椏。——盧克·桑特(Luc Sante)”
“那麼,”老師一字一句地讀完這句話,停頓瞭幾秒後問道:“你們是哪種詩人?你們身下坐著的枝椏,是‘濕漉漉的情感’,還是‘空洞的炫耀’?”
學生中響起一陣輕輕的笑聲。“我得承認,我大概是‘濕漉漉的情感’,”一名戴著眼鏡的亞洲男孩低著頭說。
“一定要選的話,那就算是‘空洞的炫耀’吧,”一位金發的女孩猶豫再三後回答。
“我,我大概已經從樹上掉下來瞭!”一名頭發支棱著的男孩冒出一句。全班哈哈大笑。
我已經忘記瞭自己的答案。隻記得當時望著眼前笑容可掬的老師, 眨瞭眨眼,她的頭頂上仿佛隱隱浮現出一個光環。眼前的一切仍令人難以相信,我居然真的坐在安·法迪曼(Anne Fadiman)的課堂裡,成瞭她的第12個“門徒”。
“創造性寫作課”(Creative Writing)在中國似乎尚不存在,而在美國大學本科校園裡淵源已久。1970年代,作傢約翰·麥克菲(John McPhee)在普林斯頓大學首開“非小說類紀實文學”課(Non-fiction writing),培養出瞭一批傑出的文學作傢,其中包括現任《紐約客》雜志主編大衛·雷姆尼克(David Remnick)和中國人所熟知的作傢何偉(Peter Hessler)。這個傳統在一批大學得以保留。如今,在耶魯大學的“文藝青年”圈裡,幾門由經驗豐富的作傢教授的“創造性寫作課”一直是大傢津津樂道的話題。每學期開學,在校園裡不期而遇,總要互相打聽打聽,這學期選哪門寫作課?是“每日一篇”還是“詩歌讀寫”?
在這其中,有一個名字總能引起一種特殊的尊重和憧憬:安·法迪曼從2005年起在耶魯大學開設一名春季學期寫作課,名為“書寫自我”(Writing about Oneself),輔導學生閱讀與寫作以個人經歷為內容的散文。安(她要求她的學生這樣稱呼她)自己便是一位作傢,她的成名作——《神靈附身你就會跌倒下來》(The Spirit Catches You and You Fall Down),一本探討現代醫學倫理中文化、種族、信仰等元素作用的非虛構創作性小說——曾獲美國國傢圖書評委協會獎。在寫作的同時,她也擔任過許多編輯類職務,近些年開始為大學生當寫作導師。她的課在同學中受到的評價最高,每年都會引來上百人申請僅有的12個位置。在大三的春天,我幸運地得以進入她的課堂,在那裡留下瞭我在大學四年中最不同尋常的回憶之一。
寫作應該怎麼教?老師能夠起到多大作用?盡管我對安充滿瞭崇敬,在走進她的教室時我仍然無法抑制內心深處的這個疑問。之前寫文章時,盯著屏幕不分晝夜的苦吟讓我對“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觀點愈發難以茍同。我隻想問問英文中是否也有這樣的說法。
如果英文中有這樣的說法,安從未教給過我們。靈感和天資的確實不可缺少,她告訴面前一臉期盼中又混著幾分疑慮的學生,不過她相信她的每個學生都不欠缺這方面的稟賦。即便如此,在她的眼中,再優秀的文章也一定離不開作者精心、耐心的雕琢。而渾然天成便是這種雕琢的最高境界。
她時常向全班講起這樣一則小故事:有人問一位雕塑大師,“我該怎樣雕刻一尊大衛的塑像?”“這很簡單,”雕塑大師回答道:“拿一塊大理石,然後鑿掉其中不像大衛的部分。”
安相信她的每個學生心中已有棱角分明的“大衛”。她將自己的責任視作幫助學生一釘一錘地讓心中的大衛活靈活現地躍然紙上。
在沒有上安的寫作課之前,我從未意識到這個過程的真正含義。而從她手中拿回我的第一份作文的修改稿,我不禁瞠目:一篇兩頁的作文加上字裡行間的修改變成瞭五頁,加上其後密密麻麻的評語變成瞭八頁。
“走廊裡彌漫著炒肉、蒜和青蔥的味道。”安點評:“請在蒜前也加入一個形容詞。”
“蒸魚的時間永遠取決於魚的大小和新鮮度——這是一個你揣在心中的計時器,而時間久瞭,便成瞭一種直覺。”“你需要後半句嗎?”安在評語中問道。“或許這樣說更有趣:‘這是一個你揣在心中,而不是戴在腕上的計時器。’”